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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村人物的江湖轶事时间：2019-12-21 文章内容
老屋日渐衰落，卵石砌就的墙体似乎不堪百多年风雨的蹂躏，一块块挣扎想摆脱时光的重负。板壁腐朽，椽檩下坠，仿佛能听到那来自骨骼深处的沉重叹息。羸弱的屋脊上一片片逐渐风化的青瓦犹如一本发黄线装的册页，在一个既定的时空中记录着一个家族的故事。老屋是有灵魂的，每当天光透过瓦楞的空隙，照射着无数的尘粒在幽暗中舞蹈时，每当风从板壁的罅隙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细语时，每当雨水顺着檐下的竹笕在天井的大缸中漾起一圈圈涟漪时……我仿佛都能看到老屋的灵魂在蹑手蹑脚地四处行走。老屋庇护了父亲一生，在特殊的年代也变成一顶沉重的帽子困囿了父亲一生。逐渐衰老的父亲与逐渐衰老的它似乎浑然一体了，在不断的修葺中也补缀着一段段往昔的记忆。每每回家，被父亲拾掇得干净整齐的宅子就如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大褂，泛着朴素慈霭的暖意；虽有星星点点的青苔在天井的石板和卵石缝里泛着沧桑，盎然的兰菊和凤仙却也活泼泼地摇曳出节令的诗意。
堂前时常坐满了前来喝茶聊天的人。在我日渐稀疏的回归之旅中，惊讶地发现，往昔隐在“伯、公”称谓后的几张老脸如今竟然常在堂屋出现，且熟稔又亲密，仿佛他们一直以来就和老屋如此毫无隔阂亲昵熨贴地同生共息着。那些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疏离和木然，多了份老秋阳般的恬淡和煦。时光滤去了很多东西——政治的风云，生活的重轭，人情的恩怨……，乡村的味道似乎在这时候才被一米阳光、一壶酽茶扯得醇厚而绵长。人老了，封存的往事就像一壶加了温的酒，咕嘟嘟地总想冲开记忆的闸门倾泻出来。我赫然发现，一些乡村人物经过了时光和口碑的演绎，虽不巍然于庙堂之高，却铿锵于江湖之远。而作为一个村庄曾经的“大户”——老屋的沧桑和特殊的渊源，无疑成了这帮耄耋老人追忆似水流年的一道绝佳背景；通过他们，又成了那些远去的灵魂盛放自己的大舞台。就像上演一段段的皮影，每个人物经过乡村言语的反复镂刻，变得繁复细腻，栩栩传神，透着质朴生动的野趣。松贵爷就是其中被演绎得活色生香的一个。 长潭镇是一个很小的镇，却很繁华。两县交界特殊的地理位置，使这个小镇变成了要冲。应了地灵人杰的古训，自古以来无论高官还是巨贾不乏其人。使得这个崇文尚武的山乡小镇不光有了人文的厚重，也多了些传奇轶闻。上个世纪，当第十九个百年刚露出新世纪的曙光时，八国联军就冲进紫禁城把清皇朝的大本营窃掳殆尽，那个躲在帘子后操纵中国命运几十年的寡妇仓皇出逃，全没了镇压“戊戌六君子”时的威风。几年后，辛亥革命把皇帝掀下了金銮殿，内战的烽烟四起，分解着社会原本的一切。二十年内战自残自黩的割据局面，杀戮、争夺不断在中国大地上演，人民也因此负担种种不幸的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也经受着种种动荡不安。1920—1930年期间，表面上，长潭这个偏远小镇的生存方式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对于那些勤俭耐劳的农民来说，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暗地里，镇上的一些大户逐渐增强了保全财富的装备，多了十几二十支保家枪，镇上也多了些复杂的带武器的人物。
这时期的松贵爷正好是个青壮后生，家姐桂香，长得白净高挑，细致动人，嫁给了宁波的警察局长，每每回镇上省亲，穿着丝绒旗袍的身姿，婀娜得像春天的一株桃花，到哪都灼痛人的眼光。坐着藤轿子，带着一队勤务兵，虽比不得红楼梦元春回荣国府般姹紫嫣红但也是一派风光。如此一来，门庭自是被人高看一眼。松贵爷长得瘦小却精干，为人爽直仗义，邻里有困难他肯相帮相助，坊间有不平事，本身个性就爱打抱不平，敢于出头说公道话，有了姐夫这一背景，底气自是更足。最初，随了家姐在宁波谋了份差事，做了几年觉得不自在便回到了镇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说话办事愈加显得有分量了。镇上但凡遇有红白喜事，也常请他去坐席吃酒，遂结交了一帮弟兄。镇上多是靠手足贴近土地生活的人，或是做商贩、手艺营生，随着大社会的变动，也产生了一种游离分子，平时既无固定生计，也不下田，镇上谁有势力谁无势力心中都有谱，平时靠摆小牌桌抽点头，找着机会也爱施点小讹诈，有大桩买卖爱插个热闹，分笔小油水。这些人三五成群平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有点江湖义气，困难时也能相互照应，俗称“破脚骨”。不知不觉间松贵爷身边就聚拢了这样一帮人。松贵爷住在“官仓”，这帮人就一天到晚聚在官仓喝酒、吃茶、打牌。绿房子“官仓”原是区党部驻地，不知何故竟成了松贵爷的住宅。这是一幢风格迥异的二层楼建筑，墙面、地板皆漆成绿油油的，玻璃窗也是绿的，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围墙很高，颇有几分森严的味道，房子瞧着气派，里面陈设并不堂皇。厅堂中间黑沉沉的一张八仙桌几张太师椅，算是像样的家什，中堂上方挂了很大一幅松鹤延年图。松贵爷终年在腰间系一块双幅青布围裙，仿佛穿着一件马褂。端个茶壶或烟袋在中庭一站，不拘言笑的神情常令一帮小弟兄心生畏惧。他也做生意，开始做的是烧饼、油条的生意，后来就专氽油条，他氽的油条又长又大、又香又酥，既可下饭，又可当点心零食，是当年镇上有名的吃食。说起来，这油条、烧饼手艺还是从宁波学回来的。他每天早起在横街做两个小时营生，卖完固定的数量就不再劳作。泡上一壶茶径自坐在堂前抽旱烟，家里一帮吆五喝六喝茶打牌的人，他任由他们闹腾。一锅烟抽下来，市面行情，坊间轶事就听得七七八八了。磕磕烟灰站起身，把双幅围裙一撩，立即跟过来两个小弟兄，松贵爷走出大门，穿过横街，顺脚儿从上街头一直往下街头走。
长潭镇只有一条主街道，石子弹路面，中间像长布条似地铺了一溜青石板。街面并不整洁，逢雨雪天，往来赶市的蒲鞋、草鞋带着一串串黄泥脚印烙饼一样烙在街面上。相向而立的两溜儿铺面倒是很稔熟似的、面对面相互守望者，门窗错开，墙壁紧挨。灰墙、乌瓦、木门槛儿，朴旧、灰暗的铺面高矮大小都相差无几，酱坊、米店、理发铺、当铺、药店、茶馆……一溜儿排开两边，一般分前后两进，前面是铺子，后面住家。宝善堂、保和堂药铺是比较大的，铺子中罗列有羚羊角、穿山甲、虎骨、牛黄、马宝，无一不备，一排排整齐的药柜里是上百种草药，一屋中也就常年笼罩着草药散发的香味。名号响亮的还有老义丰布庄、姚聚源杂货店、五成杂货店……这几家店铺每年会拿了金折挨家去拜会附近家底殷实的大户或有名望的士绅，士绅们购物不必付现款只需拿了金折去店铺，年终再统一结账，比现在的信用卡还便利。小镇每月单日成市，逢小月的，两单日凑一起就成了双市，双市就更为闹猛，瘦小的街道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下街头有两座庙，一座关帝庙，一座古同庙。柴市就设在庙门口，是众山民的集散地，也是最热闹的所在。每当镇子像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孩子还恋着被窝的那丝温暖，排门还将开未开时，卖柴的汉子就从四邻八乡汇聚过来了，风把汗褂子的味道裹夹着柴行的行爷过秤的吆喝声传得很远很远。少顷，石板路上泛出青白的天光，馒头豆浆铺子的蒸笼就腾腾地冒起了热气。伴随着渐渐杂沓起来的脚步声，街两边的木板排门被一块块卸下，沉寂了一晚上的街面像被揭开了帷幕，市井百态又再一次隆隆地上演。各色的簟、匾、箩、筐、盆、钵、瓶、罐……装满各种生活的琐碎、庸常，以最可人的姿态摆在了街两旁，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眼球。油饺、春饼、番酥……翻滚在热腾腾的油锅里，带着张扬的、粗鄙的香味吸引着过往的人群，月饼、香糕则在玻璃罩里泛着精致、尊贵微光，糕干、麻饼、桂花球、金枣等被堆在白铁屉盒里，等着被旁边的油皮纸袋装起提走……这些活色生香的场面每每给赶集者一个极其动人的印象。小镇民风淳朴，做人浑厚，长期以来也形成一种氛围，经济上有优势的，自然成了镇上的头面人物，统治者，首事人，负责着镇上的大事。像松贵爷这样有点背景的说得上话的手下又有一帮人的，就俨然成了市面上日常治安的维护者。每日里，松贵爷从上街头倒背着手走来，不徐不疾的步子，青布棉袄绾起一截袖口，束腰及地的双幅青布围裙随风而摆，赳赳的神气像个去校场检阅的武都头。沿途应答着坐在门口纳布鞋做针线的老妇人的问候，和迎面刚跨出馒头豆浆铺的老秀才寒暄着，谢绝王二麻子喝两盅的邀请……这样热络中又带着丝客气、恭敬的乡情，总是令他感到满足和自豪。
每年青黄不接是农民最难熬的时节，小镇周边都是山地，稻米产量并不十分丰足，米市行情见天看涨。有的商号米店就趁机屯粮抬价，有的还做些不干不净的手脚。一次，松贵爷得了消息，带了两三个弟兄就上街了，径直往米市走，米店门口一簟匾一簟匾的米白花花的映着人的眼。松贵爷俯下身仔细察看，伸手抓了一把在手中使劲一捏，摊开手掌后米粒没有像细沙一样哗啦啦往下流，反倒像见了糖的蚂蚁，粘在手心不肯下来，就蹙起了眉头。拈起一粒，放进嘴里一咬，唇齿间没有传来预计的脆响，反倒像嗑上了一块红糖块儿，齿缝里都是碎末儿，还隐隐透着股霉味，就“呸”地一声啐在地上，抬起一脚，“哗啦”一声，架在长条凳上的一匾米全倒扣在地上，米簟匾还咕噜噜旋了一圈重又扑到在地。松贵爷这一脚俨然是出拳痛殴镇关西的鲁提辖。人群静谧了三秒，哄地一声像炸了窝。“松贵佬来啦！”有人大叫着向下街头的几家米店跑去。“街里街坊地，做生意不要太黑心！”撂下这话，松贵爷就气昂昂地向另几家米店走去。一路下来，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尽皆喝彩，被踢的店家自知理亏并不争辩反抗，只得面红耳赤地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羞愧地收拾起烂摊子。小镇有自己的规则和人情，虽然也同样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也会发生口角或仇杀，然而总的说来，只要集市不受战争影响停顿，不受土匪影响混乱，人们还是希望在乡规民约中按着惯有的秩序安分乐生。如果像此番僭越遭到了整饬，便免不了羞愧和尴尬，并不会死乞白赖再把丑剧演下去，或再恶行相向滋生祸端。
松贵爷算起来应该是祖父的堂兄弟，也没什么文化，对祖父甚是谦恭。每看到祖父替人题写牌匾碑文时，更是满脸崇敬。祖上靠着承袭累代勤俭节约，有了一定的家产。门庭保留一些传统规矩，每有客来，必款待茶水点心。祖父也明白家财聚散之理，平时赡亲恤邻，为人慷慨。兵荒马乱的年月，家中往来各种复杂的人物都有。到了抗战时期，县大队的武装力量也加强了，各乡都组成了乡团兵，来吃饭喝酒的人中也就有了些穿着土布褂子，腰间别个驳壳枪的团丁。常常是一个客人前脚刚走，另一个客人后脚又进了门，老实内敛的祖母整天围着锅台，不得空闲。因了家中常年这副迎来送往的热闹光景，便常有村中闲汉来蹭吃蹭喝，这当中有些就是如今来堂前喝茶聊天的人。其中每天必到的就有一个臭仔癞子，头上经年癞疮流脓发臭，长得彪悍、狠辣，人极聪明，却整日不务正业，尽干些偷鸡摸狗嫖宿赌博的勾当，连家人都不待见他。祖父念其是自房里的子侄，从不曾嫌弃。臭仔癞子每日里出入我家就如自家般自由，逢有客，就坐下和客人一起吃喝，如没有，就径自去厨房拿了饭篮，就着碗橱里的剩菜，也能稀里哗啦扒上三大碗冷饭，吃完抹抹嘴巴就走。此人起先还只干些用镰刀收获他人的庄稼的勾当，随同民国长期内战社会堕落的发展，到后来就上山落草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干了好几桩奸淫掳掠的恶事。大概因为每日里白饭喂养稔熟了，连带祖父最后也成了“农夫与蛇”故事的主角。松贵爷鲜少回来，每次来，在堂前一坐，只顾陪着祖父抽烟喝茶，照例寡言少语。认真地听祖父说些家国大事、历史掌故、桑梓趣闻，听到兴致处，便把细眼一眯，淡然一笑，鼓鼓的两个腮帮子像含了两块硬邦邦的大冰糖，特别憨厚的样子。对于村人，他总抱着一份奇异的乡情，但凡村人去长潭赶市遭遇不平或与人发生龃龉，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找到他，他总是仗义地替他们撑腰做主。松贵爷的大多事迹也是由着村人的演绎变得神乎其神，松贵爷的形象也是因了这些事迹变得更加光辉了。 有一回，下道地的荪标叔担了一担柴去长潭镇上卖。荪标叔长得人高马大的，一担柴禾都是一人多高的上好棍柴，虽用藤箍拦腰扭得扎扎实实，免不了一些枝枝梢梢七丫八叉地从捆缚中伸展出来，远远看去就如两个大草垛在肩头上下颤悠。天蒙蒙亮，荪标叔就赶了几十里山路，来镇上赶早市。一路风风火火地挑着担子从上街头往下街头赶。街上往来行人还不多，两边的排门刚打开，店家和伙计正带着晨起的慵懒拾掇着铺子。走到中街，荪标叔收住脚步，柱下担子准备换个肩，刚侧过身子，只听“啪嗒”一声，一股浓郁的酱香像瞬间怒放的鲜花四溢开来。原来几根不驯的柴梢把酱坊店门口摆放的一个酱钵头划落在地，跌得粉碎。身穿葱绿色花布袄的酱坊师娘张翠花正坐在柜身里面一面哼曲一面抬着一双白胖的手对镜子理鬓脚。闻声探头一看，立马放下镜子从柜台里扭身出来，麻利地一把揪住荪标叔的前襟。荪标叔被揪得身子往前一倾，柴担子也跟着晃了几晃。“卖柴佬，打了人家酱钵头了，还不快赔！”酱坊师娘张翠花锐声叫喊起来。荪标叔一看，柴禾没卖掉，反倒要赔一钵头酱了，一时愣怔在那里呐呐地作声不得，汗水顺着面颊流出一条条黑乎乎的“溪流”。张翠花一看他那副闷声不吭老实巴交的样子，越发得理不饶人地嚷嚷起来，行人渐渐围过来看热闹。见张翠花泼辣的样子，荪标叔只得虚怯怯地央告等卖了柴再回来赔酱钵。张翠花眼一瞪，薄薄的两片嘴唇噘得像个火力十足的枪眼：“不行，我到哪找你人？要么你就把这担柴放这里，要么就赔现铜钱。”荪标叔看了看近二百斤的柴担子，除了冲担头上挂的饭蒲袋里吃剩的半个饭团，囊中空空如洗，不由得进退两难。恰好这时候松贵爷从上街头下来，走到中间一看。问：“哪里来的？”荪标叔面红耳赤地回答：“毛林的。”“湘荃认识不？”“是自房里头的阿哥。”“那你把柴担挑去，中饭到官仓吃。”转头，松贵爷对着酱坊师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赔，到官仓寻我松贵佬赔。”张翠花也是个玲珑人，见此情景连忙赔笑着说：“说哪里话呢，哪好意思要你松贵哥赔啊，算了算了，走吧。”荪标叔如蒙大赦挑起柴担对松贵爷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到家中，此事不消半天便传遍了全村。 长潭镇虽是小镇，临界的店面也多是小铺面，但是街后头还是有几家精雕细作的深宅大院的。下街头有著名的王家祠堂，最初据说是王羲之第五代孙王超之建造的，后来到第廿五代孙王平章时，就造了如今的相府祠堂。祠堂里有一个戏台，每到年节，就演起大戏，有身份的就坐在楼上厢房里，一般人家就拿了长条板凳坐在廊下看，一面看戏一面嗑瓜子剥花生，算是最惬意快活的事情了。镇上最有钱势的当属上街头的沈家，人称“上沈家”。“上沈家”是个氏族聚居的豪门大院，几进几出的大宅院，肥硕的横梁、牛腿及门窗板都是精美的透空双面雕，一望而知这房子是有故事的。其中最诱人最神秘的传说是：沈家有一条代代相传的偌大“金鳝”，“金鳝”在，可佑家宅兴旺，倘若流落出去，“金鳝”落到谁家谁家就要倒霉。不知道此说是沈家为了守护家业警诫后人的箴言，还是为了防人偷盗想出的护宝“咒语”。当时正值新旧交替的时候，国运式微，社会动荡。沈家也有二三十支杂色枪护院。带火器跑腿护院的，多是镇上一些痞子、闲汉，这些人多少带着些流氓习性，免不了作些狐假虎威鱼肉乡邻的丑事。 油坊在下街头，几百平方米的作坊间，没有一根梁柱，里面都是些大家什。一个大辗盘、一座大灶台、中间显要位置是一座巨大的木龙榨。重逾千斤的木龙榨就像一条长龙，主体用一根巨大硬木镂空制成，丈多高的檀树车架直抵屋梁，一个磨盘大的钢轴承木齿轮，木齿轮一边连着一个经过齿轮变速的大绞盘，另一边则咬合着圆木。圆木的顶端，顶住一个像剖开的活塞一样的大木匣。 靠南，便是一个大灶台。那锅还真够大的，锅口足有井口大。锅虽大，却不深，锅底很圆滑，看起来，就像卫星天线的“小太阳”，灶台的柴火旺旺地舔着锅底。一个赤裸着上身，一脸花白胡子的消瘦老头，正挥舞着一把如铁锨般的大锅铲，不停地翻炒，随着老头的动作，一大锅黑油油的菜籽在锅里上下翻腾，菜籽摩擦在锅底发出沙沙声，逐渐变得干燥松散起来，颜色也渐渐发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烤麦子般的香味，一直到菜籽变得黄褐色，那老人便把菜籽锨出来，装进木桶里，由人挑着送到靠西的大碾台边。 靠西的大石碾有两三个覃匾那么大，一头蒙着眼睛的牛，拖着长长的石辗轴转着圈，有个人也跟着石碾不停的转圈。一边不断地往碾台里添加着炒好的菜籽，一边不停地拂动着菜籽将其摊开。一头牛、一个人，就这么周而复始的围着石辗不停的转，转得人直眼晕。直到碾成米筛筛过一样的粉末，碾碎的菜籽粉流进下面的大石槽里，再挖出来装进木桶。 开榨之前，还要完成一道重要的工序，那就是包饼。包饼就是把稻草放在一个篾箍里，叫做油圈，稻草上还编了一个叫做稻草栓的结，篾箍是用来固定饼的大小的。包饼不但要求有良好的腰力和臂力，还要有相当的巧力和准力。包饼师傅事先将三个油圈叠放在平地上，将扭好的稻草栓呈放射状铺在油圈上，作为包饼底衬，然后将热腾腾的菜籽粉倒进油圈中，飞快地将菜籽粉踩平踩实，形成一个圆茶饼。这个茶饼包得好不好也非常有讲究，如果稻草结没扭好，饼一拎就会散；饼包厚了，会影响出油率；包薄了，茶饼会藏在油圈里榨不干，出油率更小。这饼的质量，都得依靠包饼师傅的一双手上掂量。包好的茶饼叠放在一起，就可以放到木龙榨里榨油了，这就是“打油”核心环节了。一架木龙榨一般可放三四十块饼。榨油时，木龙榨肚中竖摆着一排长长的茶饼，同时放进两排木桩，每排木桩中各插一根橧头。一切准备就绪后，用专门制作的撞杆大力撞击橧头，伴随着橧头发出的沉重撞击声，清香明亮的菜油便从木龙榨口慢慢渗出，芳香四溢。榨油是个体力活，得有把作师傅把着，还要两个青壮后生协撞。协撞的多是去打油的后生，撞一会儿，换换人手。打油的人齐声喊着号子：“榨神祭汗涔涔，油咕咕，千年古人笑，不解后人哭。百龄古樟灵，祖人立香极为敬，鬼斧神工方成榨，叩首恭称神；为真神，无怨悔，养我……”所以油坊里总是热火朝天的，打油人自己都要相帮着干不少的体力活。 油坊只此一家，因为油车不能清洗，菜油打完打青油或桐油没问题，如果青油、桐油打完打菜油的话，前面的一车油就不能吃了。所以，一般来说，十里八乡的人都以村为单位轮流打油。多年下来油坊老板也心中有数，在哪几个月是打菜油、香油的，哪几个月是打青油、桐油的，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乡人只管按基本的时间段去就是。一年，轮到打菜油了，村里的卖布伯和一帮人挑了菜籽到了油坊。油坊里排起了长龙，挨次轮到卖布伯他们天已向晚。经过一番劳作，眼看着乌油油的菜籽变成金黄的丝带般的菜油缓缓流淌出来。众人皆喜滋滋地拿出准备好的油葫芦、茶瓶等器皿装油。却见横地里伸过一个大茶瓶，“咚”的一声放在了油斗下。卖布伯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黑黄脸的大汉斜着一双白眼，横叼着一根烟，敞开的香云纱褂子里碘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扎着裤脚口的双脚不正经地抖动着，旁边还站了两个流里流气的家伙，都是旁若无人的神气。卖布伯一看就来气了：“这是伢的油，你凭啥乱接？”大汉“噗”的一声把香烟屁股吐在地上，乜斜着眼说：“爷爷我爱接哪家的油就接哪家的油，你想怎地？”卖布伯他们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儿，“腾”地站起来：“你还想吃白食？接个一碗两碗回家香香锅也就算了，你拿个大茶瓶打油存心讹人啊？！”几句话不合，双方打了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那汉子一看情形不利，撂下狠话：“给老子等咚，今日要你好看。”就气哼哼地走了。卖布伯知道得罪了流氓，他肯定回家搬救兵去了。看着碎了一地的茶瓶，急忙去官仓找松贵爷。 暮色渐渐吞噬了远处山峦和树石的轮廓，上了排门的店铺里影影绰绰地透出桐油灯或美孚灯的亮光。一会儿，松贵爷就提着一盏灯笼过来了。进来一看，我家姑婆也在，连忙上前叫了声：“阿姐也在啊，你来也不到家里来吃饭，走走走，先去家里歇着，这里有我呢。”说着叫人将姑婆送到官仓歇息去了。自己坐下来拿出烟袋悠悠地点上一锅烟抽将起来，也不再言语。将近半夜，那流氓果然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从裤腰里拔出一把驳壳枪一挥：“娘×，今日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当老子是个怂。”松贵爷背朝里坐着也不言语，低头“咝”的一声把最后一口烟长长地吸进肚里，轻轻地拿烟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转身，迅速飞出一脚踢在流氓膝盖处，那流氓猝不及防“啪”地跪倒在地。枪也掉在了地上，松贵爷捡起枪，指着流氓的脑袋慢条斯理地开了腔：“哟，我道是谁，原来是上沈家跑的朝阳白眼啊，你算哪个辈分上混的，神气不清地到我松贵佬的地盘上撒野！”最后两句说得声色俱厉。松贵爷和上沈家颇有渊源，被唤做朝阳白眼的本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对田间耕作，商贩买卖均无兴趣，整天有个不劳而获的幻想，靠着上沈家，鸡零狗碎的坏事也干得不少，到油坊随意打秋风是平常的事儿。一听这话儿，脸就像退了潮的沙滩，“哗”地白了下去。气焰立马低了；“松贵爷，这几人打破了我们的茶瓶。”松贵爷一拍桌子：“打破你的茶瓶？你咯怂！打秋风打到我头上来了？再这样无法无天，我叫你长潭镇立不牢脚！”朝阳白眼一看不对，连忙点头哈腰：“我那不是不晓得是你亲眷么，得罪，得罪。”松贵爷怒目一瞪，又一脚：“滚！以后眼睛乌珠生亮点。”朝阳白眼萎悴悴地爬起身，轻咒了自己一句：“娘ⅹ，悖时！”灰溜溜地走了。众人哈哈大笑，这个狗娘养的朝阳白眼今天总算被治了一回。 不喜在外留宿的姑婆这回破天荒地留在松贵爷家里做了几天客。 三 松贵爷住的官仓，整日里可说门庭若市，手下的弟兄一天到晚聚在那里喝酒打牌，每天鱼肉、酒水自是不能断。镇上大的商号和附近的地主大户都会打点东西来“孝敬”，逢年过节还要包了红包来官仓分“利市”。如若不懂这“规矩”，这帮“破脚骨”便到你门上作乐，想方设法寻你晦气，折腾得你鸡犬不宁。但这些伎俩也只用来对付一些名声不好的富户，却从来不欺诈穷人。 是日，松贵爷坐着喝茶，堂前已堆满了送来的火腿、月饼、老酒等物，眼看八月半快到了，镇上各富户都循着惯例拿来了“回货”。喝着喝着，松贵爷忽地高声叫：“樟福老三，把门背后的那双破蒲鞋拿出来。”“好咧！”樟福老三应声放下手中的纸牌，到大门背后把一双断帮子破底积满泥灰蛛网的破蒲鞋找了出来。“去，拿到吴记当店去。”樟福老三立即心领神会答应着拎着破蒲鞋带着几个小兄弟直奔吴记当铺。 几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店堂，樟福老三把那双破蒲鞋往高高的柜台上一扔：“吴胖子，这是松贵爷的蒲鞋，你看看能当多少洋钱？”柜台里的伙计正趴在高高的柜身上“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冷不丁面前砸过来一黑乎乎的物件，扬起的灰土还呛了人一头一脸，正待发火，抬头一看来人，连忙满脸堆笑地招呼：“是三哥呀，好说好说，稍等，我去叫掌柜的来。”一面招呼人坐下，一面急忙跑去后院寻掌柜的。后院的传来“稀里哗啦”的麻将声，胖胖的吴友富正和隔壁酱坊店张麻子，杂货店姚水根，上街头喜禄大眼吆五喝六地打麻将，伙计趴在吴友富耳边一说，吴友富立马停下麻将走到前面，远远地一边冲樟福老三抱拳，一边打着哈哈：“阿三，请回去告诉松贵爷，吴某礼数不周，多有得罪，即日登门拜访。”“算你识相！弟兄们，走！”樟福老三冲手下一摆头，一伙人旋即呼啦啦地走出店堂。 当晚，吴掌柜封了大洋，命人挑了酒肉，包了荔枝、桂圆、南枣、白糖四色茶礼送到了官仓。 老家毛林、黄双岭一带砩石资源蕴含丰富，矿脉随山脉而走，绵延了很多地方，邻近的菜子湾、后门湾、考溪坞甚至延伸到毗邻的新昌县的长湾、大安坑。考溪坞村的矿脉还延伸到里南乡的六洞口、汉溪、丁家店，连屏岫村也有砩石矿。据《嵊县志》记载：黄双岭砩石矿是浙江省内最早发现和开采的砩石矿，早在上世纪初就多有私人组建公司开采，直到抗日爆发才停下来。 这早期的开采，先后由武义人办的璋华公司、义乌人的开源公司、佛华公司等，也有一些私下开采的小业主。那时期主要是在黄双岭和考溪坞两个地方靠手工开采，采下的矿石，靠肩挑运到石道地村，用竹筏沿着乌溪江运到县城，又用大竹筏顺着曹娥江转运到上海。若从山腰斜挖而进黑洞口过，就可见满身满脸矿泥的汉子，穿着破衣烂衫，或是光裸着上身在那个俨若地狱的矿井里爬进爬出。矿坑随时可能塌陷或被水灌入，脚下的深井，就像随时等着吞噬的一张血盆大口。坍塌，淹了，跌落，这些地狱里讨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 村子与县城相距五六十里，一条砾石公路一面傍山，一面临水，山势连绵高峻，溪水清澈游鱼历历。一天，砾石公路上走来了五六个汉子，这伙人手拿着钢钎、铁锤，肩背绳索，挑着簸箕，从板石湾口拐上了山。山上的杜鹃花正开得密密匝匝的，满眼嫩绿的树木发出雨后潮湿的青叶子味，山坡上三两个穿着蓝布衫的村妇戴着宝塔顶的斗笠正忙着采茶。半山脚有个废弃的砩石矿堂子，这伙人横穿过一爿茶地，进了矿洞踏勘，出来后，砍了几棵小松树，垒起了几块石头，在外面空地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工棚。三两天后，洞口堆起了小山样的石渣。去板石湾砍柴的全海伯刚爬上山，就看见一个汉子挑了一担石头从洞里出来，哗啦一声倒在石堆上，转身又进洞，不一会儿另一个汉子又挑石出来。全海伯立即明白这是一伙私采砩石的，立即返身下山邀了一帮后生带了棍棒、柴绳、柴刀上山，一帮人等在洞口，见里面的人挑着担子出来就一哄而上，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如此几下，瓮中捉鳖似地把洞里的几个人都给捆了。押倒了村里的祠堂里，绑在了柱子上。便跑来告诉祖父说是抓住了偷砩石的贼。祖父来到祠堂，祠堂里闹哄哄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绑在柱子上的几个汉子，身上挂着筋筋条条的破布衫，粘性十足的矿泥板结在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手上，脚上几道伤痕正向外不断地渗着血，低着头，两脚簌簌发抖。“打，打死这几个贼骨头！”人群愤怒地高喊着，一个性子暴的后生，飞起一脚朝一个疤脸男人的下颌踢去，男人嗷地叫了一声，嘴里吐出了一口血沫子——男人咬伤了自己的舌头。祖父立即挥手阻止，走到面前细细盘问，见也是苦力出身，并不过多为难，只没收了全部工具器械，叫人轰出了村子。 二三天后，砾石路上来了一顶藤桥。后面跟着几个便衣，腰间都别着驳壳枪。藤轿缓缓地进了村，在村口的香樟树下驻足询问了一下，径直来到我家老屋门前停下。轿里走出一个戴着铜亭帽，身穿白西装，架着一副墨镜的中年人。祖父正坐在堂前喝茶，中年人走进堂屋，依礼给祖父递上名帖，名贴上写着新昌议员“陈旭丹”。祖父不亢不卑地请陈旭丹坐下，奉上茶。陈旭丹立即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闻说前几日湘荃先生没收了一批开矿的工具？”祖父义正词严地说：“玄坛菩萨打老虎都先要问问山里的土地爷爷，你们开矿可有手续？”陈旭丹说：“你难道不晓得，这年头，谁都可以得罪，唯独不能得罪这个？”说话间，身边的便衣咔嚓一声拔出驳壳枪，对准了祖父。祖父面不改色：“枪子儿不认理，人认个理儿，到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歌，想你旭丹先生也是个明白人。”又道：“村有村规，家有家法，念这几人也是苦力出身，陈某已是网开一面。”这陈旭丹原也是读书人出身，行事还保留一些古风，几番言语下来，见祖父胆识过人，有理有据，想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下站起身，抱拳向祖父拱拱手：“多有得罪。”带着卫队径自离去。 回到长潭镇上，到官仓松贵爷处坐下喝茶。松贵爷说：“旭丹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来喝茶？”陈旭丹说：“你可认识毛岭村的湘荃先生？”松贵爷立即说：“那是我哥。”随即神色一懔：“你找我哥若有好事便罢，若是找他麻烦，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得着便宜”。陈旭丹闻言略一怔，随即眉毛一扬：“难怪、难怪，这人如在长潭那可是了不得了。”松贵爷哈哈大笑。 四 外面的世界翻动着滚滚红尘，长潭镇也开始红尘滚滚。抗战后期，宁波当警察局长的姐夫被征调到前线当了营长，随后在一次激战中，死在了前线。战争的硝烟终于在一个普通的女子身上烧出了一个大窟窿，成了寡妇的桂香姐姐生活境况急转直下，最后竟然眼也瞎了，回乡嫁给了一个讨饭头子。抗战胜利后，紧接着解放了，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镇上的第一豪门上沈家被打倒了，抄了几天几夜的家，据说连用水泥封在台阶下的银洋财宝都被挖了出来，有几大箩筐。当然，神秘的“金鳝”也不知所踪了。房子土改后成了几家杂姓居住的大台门。宝善堂掌柜毛家富也被划为地主，油坊主毛石庆成份好，他还是见天到哥哥家叫骂，不过这骂声多了份因祸得福的快慰，这快慰里又掺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世事变幻的迷茫和忧虑，还有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对哥哥眼下境况的担心。 绿房子官仓土改改给了松贵爷，他成了正式户主。这时候的官仓当然也不再聚着吆五喝六的“破脚骨”，但街坊见了松贵爷仍是客客气气，逢有决断不了的事仍旧喜欢叫他来做个“中间人”。松贵爷也不再做“氽油条”的生意，区里下乡征粮就叫他去过秤。站在粮站的二楼望下去，常常能见松贵爷拿着根大杆秤正扬声高喊：“××，150斤，××180斤。”仍旧腰间围着双幅的青布围裙，仍旧那个脾气，遇见相熟的或特别穷困的农民来征粮，过秤时总把斤两往上喊，100斤就叫成130或150斤。仍旧有不少人念叨着他的好。 多年后，他站过的这块地方前面盖起了一幢供销社大楼，他的一个儿子做了这幢大楼的头儿。多年后，一辆红旗牌轿车刷地一下停在他站过的地方，他的另一个儿子跨出车，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这里视察。不过，这些松贵爷都看不到了，仅活了49岁的松贵爷甚至等不到孩子们成年就英年早逝了。但他可能想不到将近60年过去了，他还在一群人的念叨和想象中活得异常明朗。 上一篇秦玥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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